那我將可以找到安寧和睡眠〉

       

        在我閉上我的眼之前,我好好地把房間看了眼。四幅牆,門,兩扇窗;我看到電燈泡在它那垂自天花板中央的電線末端浪蕩著。灰黑的牆紙,和隱藏在黯黑中的物體。我看到桌子,和離它不遠一幅奸險的半面像,帶著一張因嗤笑而打開的嘴──椅子一定有我的衣服堆積其上。一條條地透進拉緊的百葉窗的光線,和那些況著天花板製造光環的汽車車頭燈。我看到這一切。然後我閉上我的眼睛。             

        現在,在我閉著的眼睛裡,白色的線條仍然深刻在並航行在我的眼睛的視網膜上:透過百葉窗的光線,天花板的角落,零亂的桌子和擾人的半面像,電線和在它末端的燈泡。 

      我聽到車聲傳入房間來。它們拐過就在我房子下面的彎角時都剎著車轉過去。它們的馬達的吼聲靠攏過來,經過,然後慢慢地消沉了,和其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在我的視網膜上一切都是四方的;四方的。

     偶然間靜默來臨,然後便可聽到一個陰溝蓋子的玎玲響聲,水不停地沖擊著它。音樂朦朧地飄昇自樓下的酒吧。一個婦人的高跟得得地沿著行人道在響,非常急促。

     在一種白色的框子前面,也許是產生自我對立體房間的記憶,我看到看來似乎是一群紅和藍的小魚游過去。牠們急急地游過,到處扭擺著,多到數不清。

     糢糊了的、不清晰的形體在一個棕色空間的遠處在移動。會使人把它們誤以為是人體。

     的,的,的,的,的,的,的。我的手錶。在床邊的桌上。它規律的敲打著空虛的空氣,然後,突然間,那聲音昇起,散開,膨脹起來。它加快速度再慢下來。變得冷下來了,悶悶地叮噹響,嘖嘖叫,蠕動著。有迴音。我不明白。誰說一只錶的工作永遠是一樣的?

     菸灰碟裡有捺熄的香菸的氣味,菸灰一定也在床邊的桌子上。這很快便變成討厭的,腐蝕性的。我感到好像喉頭都塞滿菸灰。另一個聲音,血沖擊著我那壓在枕頭裡的耳鼓。

     一幅血紅的紗幔蓋在我的眼上。成堆的橙色斑點潑濺在每一件東西上,向下漂流著。我試圖去看它們一眼,其實是一瞥了,但它們立即便破碎了,更被一層層不同顏色看來有點像山的東西所替代了。

     一輛摩托車從遠處,從城市的另一端駛近來。我聽到它駛近了,越過交叉路,轉換速度。馬達的聲音嘎然而止;它一定是拐進一間大廈的後面。

     我的口中有一股牙膏的怪味。我想吐痰。

     混亂的思維在我腦中形成,好像是來自我頭蓋的後面。思維,成堆的思維。字眼圍著它們在走,但沒有一個字能夠抓住任何一個來做巢。它們不是思維;它們祇是傾向。奇怪的是,竟然有畫像和它們平行地走。但傾向和畫像保持分開。我想著的是:火車,跑步,躺下,高度。畫像是:帶帽的人,一場亮刀的打鬥,火箭,鱷魚,鬥技場,笑臉。事實上還有其他的東西:一些起句的片段,聽來清晰、完全清楚的字眼;在這一切之上有一把聲音在講故事,在說。例如:「一切都很好。待會你得整條路再走回來一次。不,不是那樣。回到你開始的地方。是了,先轉右邊的第一個彎,一直走直到你的到達教堂為止。你看到那圓頂時,你就要轉左了。如是等等。」

     當意識到時間的再度出現,我就立即不再聽到、感到、看到這一切,而整個結構都解體了。聲音在字眼之下,圖畫在意識的傾向結束前便更形突出了,它們在消失後還停留在腦中好一陣。甦醒把這一切都中止了。它使我平躺在床上,它在我飄飄渺渺之際把我攫住了,把我帶落在枕頭上,它使一切都變成記憶了。(譯按:這話可能是指在差點入睡之際,本有飛在空中的飄渺感,突然又甦醒過來,發現依舊是躺在床上。)

     崩潰的可能一直存在著。對我來說腦中的一切像在分崩離散,而我正解體成虛無。在這當兒,我的心靈用堅強的力量擁抱它自己。它變成石頭。並且又重新凝合起來。思維再變成可解了。畫像,字眼,句子的片斷,全部各歸其位。像磁性分子般,它們不停地在思維的起伏中收集,它們有作用了,它們有意義了,它們有結構了。

     有時我被捕捉難虛無的袋子中。我會開始在墊子上翻滾,我的身體是那麼輕,那麼富有細緻的飛散性,以致我不再像身體般生存了。我變成透明的,我在半空中散步,像一陣煙雲。我沒有骨頭,也沒有肉體。我揮發進空中,我有薄黏膜,而沒有什麼可以制止我了。究竟我是在上昇或下落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器官中,再沒有什麼是掙扎的了。血不再向上翻騰,腱肌不再支持我,軟骨在收縮,變形。那垂直的監獄(譯按:指身體)已經被克服了。終於解除了奮鬥、生長、拼命向天空伸去的必要了……而後心中的一切也在自由中離開。成噸成噸的動作昇起,降下,圍著我遊行。甚至看來連思維都向外伸展,穿過我的鼻和耳,把自己趕進空中,為我造一張床。距我不遠處,慾望在滾成球狀。在一個黑窟的深處,一個衝動,終於和我隔離了,可以看得見了,在忐忑著。我可以接觸到我的話語,我的想像。而我,那被稱做我的,已變成虛無了。去盡一切後,解脫地,我的大頭在離開我。我終於自由了。我終於自由了。我不再有名字了,我不再會說話了,我什麼也不是除了虛無。我屬於一個死去的、滅絕的、被撤退感的壯麗所變形的生命。一下喘息。我不再有思維了,我的靈魂是一件物體。我像一個墳墓般躺著。

     我的眼瞼開了十分之一秒:而那漆黑,剛剛還是這麼黑的,已變成一陣眩目的光,走入我腦中有陰影的地方,照耀著一切,像一線光芒。有一幅雪和冰的畫像躍進並藏在我腦中深處、一幅純淨、殘酷、爽朗的畫像,它的構圖細緻一如蝙蝠翼,它的線條一如蛛網。它留在那裡,不動的,一個走前來的實實在在的太陽,一個巨大的圓盤,把水平線從一邊到另一邊蓋得滿滿的。那是我的房間,我認得出它,它和那些破損了的傢俱,它的牆,它的天花板。電燈泡吊在圖畫的中央,但在燃燒的並不是它,這樣把空間亮起來的不是它。太陽從不發出這樣的光,即使在八月。沒有電燈,沒有火盆,沒有雨成百的鏡、用透鏡來放大十倍的白熱,沒有火像火山般從黑暗深處冒出,會展示出如許固定的白光;這光是不可忽視的,它滲透進空氣中所有的元素裡,它徘徊、舞蹈、放射、溶解、燃燒和破壞,它燒毀我的眼球。痛楚浮起,在它的打擊、它不停的投射下,它們是這麼靠近,以致形成了一幅巨大,非常重的牆。我被那光所射透,我倒下,我把臉按在地上,我整個身體震抖,像音樂的悸動,那光傾注入我的體內,提昇起我,在我的通體裡,建築起它非常抽象的結構,在這結構中每一下劇痛,每一下打擊,神經的每一下扯動,都是一塊石,一件藝術工作,一個和諧的主題在演奏。

     然後那光消逝了;它緩慢地退去,從白到黃,從黃到銅色,從銅色到深紅;紫、藍、灰黑、黑。當畫像不再留下時,其他的形狀浮起。馬的頸,還有朦朧地徘徊、向前走來的黑斑突然間,一股無可形容的力量抓住我腦中一切敏感的細緻的東西,用堅硬的手絞捏我的神經系統,一個奇異的形狀便在我體內深處成了形。是一個老人的身軀,瘦得像中古時代戰袍上的鷹,脖子自個兒在生長,豎起了一個倒立的、尖尖的、會卑鄙地嗤笑的頭顱。頭和頸是會動的,它們向上偵視,慢慢地自消瘦的身軀昇起。我全神貫注凝神著;也許吧。因為在這根深蒂固、一部份的我也被不知名的抓捏力量磨練的區域,我的目光時常被反彈回來,回到我自己身上。清醒又再折回來了,去了,又回來,又清醒了,我真的是失落了。

     老人的身體後面,有兩隻巨大的翼在緩慢地伸開,而頭和頸繼續向上昇去。

     我又再和人打架;很快地,我不知道為什麼,風景在打鬥的現場周圍展現出來。山嶺、河川、樹林。太陽在天空中照耀著。遠處是去峽谷的通道。到處都是沙漠,沙,光禿的石塊。我掙扎著,我揮動拳頭。我跳來跳去。同時我聽到另一把聲音,沒有說出話來便描述了這場打鬥。

     又再故態復萌了;現場又混淆了,我覺得似乎在我倦怠的眼裡,靠頂的地方,事物都在猛搖,好像在小鈴子裡面。

     我等待著。

     我忘掉成堆的畫像, 它們飛快地出現,自然它們也都離開了我。有時它們又同時誕生出來,成千成萬感觸在同一個時間孵出來,是的,就在同一秒鐘。成千種語言,都告訴了我某些事,我是知道的──但是什麼事呢?它們告訴了我什麼呢,那些迷惑了我但又立刻為我所遺忘的語言?還有一頁頁的寫作:我讀過它們,我發覺它們寫得很美。那一頁頁上面寫的是什麼?是什麼深遽、包括甚廣的故事,是什麼用諧音的動詞所做成的高貴的讚美詩?上面寫的是什麼?究竟是否有東西寫在上面?抑或是只有一些無意義的符號的排列,剛好把我心中對美感的記憶喚醒了?

     幻象是凶惡的,我受到煎熬。在我體內的深處,我疼痛得很。

有時一個奇蹟會出現!從這混亂中出現一幅畫像,一把聲音,一句片語,復甦了本已死去和遺忘的。我經歷了這一切,這些顏色的立方體,這些圓圈的行列,這些火燄,這些在地上打滾的女體,但我不認識它。而被突然而來的形體所喚醒的意識使我感到時間在倒流。畫像擁擠回來,它們以某種秩序簡短地出現,我看得見它們:但它們是屬於過去的。在這裡,在這封閉的空間中,生命的感覺是倒轉過來的。沒有真理,沒有方向;時間和空間只是回響,永恒的回響,永遠存在的,和同時的混亂分開來,永不被敗亡所觸摸。我好像是深陷進一個孤立的領域中,在思維和幻想的元素中游泳。它們經常重現,它們不倦地貫穿我,它們是一個圓,無始也無終,靜止,然而又轉動著;它們是一隻輪子的轉動,一只無盡的螺旋之難解的動作,使我結交了永恒。

     而我,躺在床上,眼睛閉著,等待入睡,我是生存在一個類似的世界。散亂在桌子上的紙上,到處都是日期:一八六四──一九六四,一九四年四月十三,五六八七,「恐怖的依凡」第一和第二部份(一九四三──五),愛森斯坦的電影。上面寫著名字,畫著圖。地圖上圈著地名,維亞里奇奧、加普布滿杜里、泰戈趙、葛拉蕭馬耶、仙地、西路蒲、彼得布祿、查魯爾、也馬、阿拉泰。存在著的名字,永恒的、悅耳的音節把這些土地和岩石,這些樹木,這一堆堆不動的物質標記下來。這一切都不會,不會消逝的。人的生命會像鬼魂一樣不斷地回來纏擾我們,事物會繼續壯大自己,使自己湊合在一起。聲音和靜默會是一樣的。花朵和昆蟲會保存下去的。在這兒,一切都被一個液體旋渦所攫住,旋渦的動作充滿了瘋狂。我們將不會忘記。即使我們忘了,這一切都會永遠保留存在的,因為它們曾經存在過,因為它們早在成形之前就已存在著。這是任何話語都不會具有的無窮的力量。是沒有人能夠發明的。這永恆,這甜蜜,這貞潔的存在。

     在我面前,現在,有一條平放的橫木,上面有成打的螺旋槳在轉著。我要它們停下它們就會停下。但總有一個會抗拒我的意志,繼續轉動下去。當我能夠使它們全部停止,沒有一個例外,那我將可以找到安寧和睡眠。

 

在「新小說」以後,出現了菲力.蘇勒(Philippe Sollers)的所謂「新『新小說』」的作品,菲力.蘇勒以後,法國小說界水崛起了更年輕的勒.克萊喬。克萊喬的成名是一九六三年的事。他在那年以第一部小說「質問」(Le proce s verbal)得到「雷諾多獎」。六五年出版短篇小說集「熱病」(La fiever)。第二個長篇「洪水」(Le deluge)出版於六六年。六七年他出版第一本論文集Lextase materielle

 克萊喬是一位相當難懂且晦澀的作家。他的得獎作「質問」,是一個精神病患的行動記錄,小說裡的世界是透過病患的眼光來觀看的,所以這是一個異乎正常的混亂的世界,而對錯亂的世界的探討,對原始世界的嚮往,是克萊喬底小說的重要課題。他的短篇集「熱病」裡的故事,全部都是以正常意識變形後的混沌世界那我將可以找到安寧和睡眠為背景。這裡所選譯的一篇「那我將可以找到安寧和睡眠」可作抽樣代表。這篇小說是描述一個人在即將陷入昏迷而睡去之際,在他意識中出現的幻景;這人時而漸趨清醒,而幾乎睡去,意識的幻覺便一起一伏,光怪陸離。小說本身有點口語化,就仿似一個人在昏迷中的呢喃獨白。小說的內容有點怪,但祇要記著這是一種幻象,也就不難追尋到其發展的脈絡。克萊喬的作品裡有時會出現無意義的名詞的排列(例如地名及摩士電碼等),在這篇小說裡也有類似的作風。有時新聞和廣告也會穿插其中。

 克萊喬在思想上和沙特有點關連,基本上他仍然是一個以文學來思索和探討哲學問題的作家。「新小說」對他有多大的影響似難一言遽論。但是雷蒙.基諾和另一位當代法國小說家Jacques Bens顯然對他有啟示作用。克萊喬的文學觀,有其非常獨特而且新異的一套說法,因為所知不多,此處未敢置喙。
 克萊喬出生於一九四年,是一個英法混血兒,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英國人。克氏父親的先祖是十八世紀去非洲毛里投斯拓荒的英國移民。克氏曾在法國尼斯大學文學院修得文科學位。一九五九年至六年間在英國大學進修。曾在歐洲及非洲北部作廣泛的旅行。

 

鄭樹森/譯 中時人間(200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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