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關死生的記憶出了什麼岔?

***

1.行刑前第一百五十天

傍晚六點

 

華燈初上,亦如他的年紀。但是夜晚是甜的,他卻帶著酸味。你能從幾碼遠的距離,一眼瞧見他臉上的慍怒,像是未消的餘怒,壓抑著,積怨在心,持續了個把鐘頭。只可惜,他與週遭的一切顯得如此不協調,宛如背景裡一個刺耳的音調。

五月的一個傍晚,歡聚的時光。這樣一個時刻,城裡半數三十歲以下的人,頭髮抹上髮油,皮夾內塞滿紙鈔,步態從容、輕快,準備趕赴一場約會。而城裡另一半同樣三十歲以下的人,在臉上撲粉,特別梳妝打扮一番,踩著同樣輕鬆的步伐,趕赴同一場約會。舉目望去,城市兩端的人正彼此聚攏。每個角落,每家餐廳與酒吧,藥房門外,旅館大廳內,珠寶店的鐘擺下方,幾乎每個地方都能見到他們熱切趕赴約會的身影。隨處都能聽見相同的問話,儘管老掉牙,卻總像初次聽見。「我來了。久等了嗎?」「妳看起來美極了。我們上哪兒去?」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西邊的天空染紅一片,彷彿為了這一天濃妝豔抹,以幾顆星子當成鑽石別針,別住這件晚禮服。街邊的霓虹燈眨起眼,向今晚路過的每個人打情罵俏,計程車的喇叭聲聽起來也變得悅耳,所有人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準備趕赴他處。空氣不再只是空氣,彷彿是冒著氣泡的香檳,加添一股柯蒂香水的氣味,稍不留心,這氣味會竄進你的腦袋,或者,是你的心裡。

這時,男子出現了。苦著一張臉,破壞了整個畫面。與他擦身而過的路人望見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為了什麼原因悶悶不樂。這一切無關他的健康。任何與他並肩而行的人都能從他的步伐看出他的健康無礙。也無關他的處境悲慘,他身上隨意穿著昂貴的行頭,並非仿製品。也無關年齡,他至多三十歲,頂多超過幾個月,而非虛長幾歲。他若能放鬆五官肌肉,長相倒也不難看。你能從他輕蹙的眉宇間看出他有張俊俏的臉龐。

他帶著一張愁苦的面容走在大街上,嘴角下彎,鼻子下方像掛著一副馬蹄鐵。輕大衣披掛在手臂上,隨著他的步履上下翻動。帽子戴得太過下方,上頭出現明顯凹痕,像被人使勁朝頭上用力一戴,事後無心做任何調整。要不是皮鞋底部是橡膠鞋跟,說不定他的鞋子這會兒要跟人行道擦出火花。

他原先無意走進最後選定的地點,你能從他來到這家店門口時,突然止住的步伐看出。我們無從得知他停下來的原因,只見他的腿像穿著腳支架突然間卡住般,迫使他止步。倘若不是他經過時,店外間歇閃爍的霓虹燈正好亮起,他或許不會注意到這個地方。鮮紅色的霓虹燈管閃爍著「安斯摩」,染紅整條人行道,彷彿有人打翻一整瓶番茄醬。

他一轉身,顯然一時興起,進了這家店。室內空間挾長,天花板低矮,比起街道低了三、四級階梯。地方不大,此時,尚未高朋滿座。光線不至於刺激眼睛;燈光柔和、昏黃,直接朝向天花板投射。一排僻靜的角落,中間設有桌子,嵌在兩面牆之間。他無視這個角落,逕自走向半圓形、面對著後方牆面入口處的吧台。他無心觀看吧台有誰,或者是否有人。他只是將他的輕大衣披在其中一張高腳椅上,再放上帽子,然後往旁邊的椅子坐下。從他的舉止看來,他只想在此消磨一晚。

他的視線上方閃過一道模糊的白色夾克身影,說道,「晚安,先生。」

「威士忌。」他說,「外加一杯水,不管多少。」

水杯仍保持送來時的原樣,旁邊的酒杯已一飲而盡。

就座時,他或許下意識瞥見右手邊擺著一碗鹹脆餅或是之類的東西,於是看也不看準備伸手去取,伸長的手並未朝內縮,而是直直伸了出去,取用點心。

他撇過頭,看見有人率先朝碗內伸出手,趕緊縮回他的手。「抱歉。」他咕噥道。「您先請。」

他轉身,專注於先前的思緒,卻又撇過頭,瞧這名女子兩眼,目光就此沒再離開,儘管臉上依舊滿面愁容,若有所思。

女子吸引他注意的地方在於頭上那頂帽子。外形像顆南瓜,除了形狀大小,就連顏色都相仿。鮮澄澄的橘紅色,亮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照亮整間酒吧,宛如花園宴會裡那些低垂的燈籠。帽子正中央插著一根細長的雞毛,像是昆蟲直直突出的觸角。千百個女人當中,大概只有她膽敢嘗試這樣大膽的顏色。不僅勇氣可嘉,甚至泰然自若。這頂帽子雖令人覺得吃驚,不過還算好看,並不會過度滑稽。她身上其他地方與之比較之下相形失色,黑色衣著顯得含蓄保守,與信號燈一般的帽子相比簡直乏善可陳。或許,這頂帽子對她來說,是某種自由的象徵。當她戴著這頂帽子,心情就像是,「有了這頂帽子,你們都得當心點!天塌下來我都不怕!」

她小口吃著鹹脆餅,絲毫不在意身旁的男子注視的目光。等到對方步下椅子,走了過來,站在她的身邊,她這才停止動作,注意起對方。

她微微偏著頭,狀似側耳傾聽,像在說著,「想說什麼儘管開口,我都不會阻止。至於我會怎麼做,端看你說了什麼。」

他的問題十分直接了當,「今晚有節目安排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她的回答合乎禮宜,沒有煽動對方之意。臉上沒有帶著笑容,也未接受對方的提議。她處理得宜;不論她是何等出身,顯示她並非庸俗的女子。

他的態度也並不輕挑,急忙撇清,「如果妳與人訂了婚約,開口就行,我不會叨擾妳。」

「你並沒有叨擾我──目前看來。」她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我尚未做出決定。

他將目光轉向兩人面前牆上的時鐘。「瞧,時間正好六點十分。」

她跟著望過去。「沒錯。」她同意附和。

他掏出皮夾,從其中一個夾層內取出一個小型長形封套。隨即打開,取出兩張橘紅色票根,岔開。「我有兩張賭城秀場演出的入場劵,前排雙A,位置近走道。願意跟我一道前往嗎?」

「這麼問真冒失。」她將目光從票根轉向他的臉。

「我非得如此冒失不可。」他緊蹙眉頭,並未望著眼前的女子,而是憤慨地看著手中的票。「如果妳之前有過婚約,請直說,我會去找其他人跟我分享另一張票。」

她突然流露出感興趣的眼神。「看來你不計代價要用掉這兩張票?」

「原則上是如此。」他一臉愁苦。

「這麼說吧,如此赤裸露骨的理由或許讓人誤以為是搭訕的藉口。」她不避諱讓對方知道。「但是我不這麼認為,因為你的態度直率生硬,毫不虛假,應該真像你說的,單純想找人一起去看表演。」

「的確是。」他的臉上並未露出喜悅的表情。

此時,她坐在椅子上略微轉身面對他,話語暗指接受他的提議,「我一直很想這麼做,最好趁現在答應。機會一旦錯過,將不再得──至少不會以如此真誠的方式。」

他挽著她步下椅子。「進行之前,彼此做個協議如何?表演結束之後,事情比較單純。」

「這得看你提出什麼協議。」

「我倆只在今晚結伴同行,一起享用晚餐,一塊兒觀賞表演。不問姓名、住址或是其他個人相關細節。純粹只是……」

她直爽回答,「兩人一起觀賞表演,彼此結伴同行,只在今天晚上。我認為很合理,也有必要,我能夠理解,我們就這麼辦。這麼一來可以免去許多尷尬,甚至偶爾得撒個謊言。」她伸出手,兩人握手一言為定。她的臉上初次露出了笑容,笑容十分迷人,帶著些許保留,不至於太過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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