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鳳嫁給米晶堯做妾,一只結婚證書當然少不了早配了框掛在牆上。只不過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個大房,許多話是說不清的。畢竟大老婆也是米晶堯名正言順的妻子,這會兒病了,怎麼說米晶堯這個做丈夫的總得去瞧瞧,只是敦鳳心裡宛如手裡的灰色絨線,牽絆著許多小白疙瘩。

 

五十九歲的米晶堯娶敦鳳時,她正值三十六歲年紀,兩人年紀相差二十三歲,男方的年紀老到足以當女方的父親。

 

敦鳳十六歲年紀就出嫁,娘家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大商家,二十三歲那年死了丈夫,守寡十多年後,才嫁給米先生。她「現在很快樂,但也不過份,因為總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了。」

 

儘管對丈夫多少有些怨懟,心裡頭鬧著彆扭的敦鳳畢竟是體貼丈夫年紀大了,於是刻意撿了汽車經過後才過街,省得上了年紀的丈夫氣喘吁吁在後頭追趕。

 

天空落下了絲絲細雨。

 

敦鳳怕身上的大衣領子潮了,米晶堯見一旁的妻子想脫下大衣,體貼地接過她手裡的皮包網袋,怕敦鳳著涼,又急著想張羅一部三輪車。米晶堯原本想去探望前妻,敦鳳則是想到舅母家走走,但米晶堯卻同妻子一道走。

 

路上蹲著一隻小黑狗竟讓米晶堯憶起了從前的日子: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標,音樂聲中,外國女人領口騰起的體溫與氣味;第一個孩子的綠玻璃小狗玩具;和前妻一趟趟爭吵的日子。然而,真正觸及他的心是「那些年輕痛苦,倉皇的歲月」和那些「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

 

如今,米先生微笑望著和他並肩坐在三輪車內的妻子,她不像他從前的女人,現在的他對她,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卻要說「謝謝你。」

 

敦鳳嫁給米先生中間經過無數的波折。結了婚之後,她心裡面有任何委屈也不好回娘家訴苦,更不能在他們面前擺出任何一點闊氣,就怕娘家的人借錢。當初替她做媒的幾個親戚更時時刻刻想在她面前居功,令敦鳳難以忍受,尤其是她的表嫂楊太太,她認為敦鳳今天能嫁給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敦鳳的舅母是楊太太的婆婆,若非敦鳳悶得發慌,也不會到楊家走動。

 

敦鳳與米先生正是在楊家認識。當時米先生爲了惹楊太太吃醋,故意找敦鳳說話,還開車送她回家。敦鳳直到現在想起她與米先生這段姻緣,多虧楊太太夾在其中,卻並非打從心裡感激對方,因為在敦鳳心裡對楊太太只存有妒意。

 

楊太太是個活潑的主婦,家中的客室宛如外國人的沙龍,經常聚集許多老爺太太們說說笑笑。米先生從前經常到這裡走動,同其他太太們抱怨家裡面的女人。楊家儘管家中經濟如何吃緊,牌搭子依舊少不了,只是打牌的人換了另外一批。

 

敦鳳與楊老太太談心,聊到前天她與米先生在路旁找人算命。算命的說夫妻倆以後事事順心,米先生還有十二年陽壽,只不過這話聽在米先生耳裡只覺得刺耳,心裡冷不妨打了個寒顫。

 

敦鳳望著米先生,知道他心裡惦念著生病的大房。三個人聊起西洋人算命的玩意兒,只見敦鳳一時間嘴急,提及她死去的前夫,楊老太太見米先生在一旁尷尬陪笑,也就趕忙岔開話題,藉機找幾個想變賣的古董讓米先生替她估價。敦鳳坐在煙炕前的小凳子上,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小孩子,非常安樂。「這個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裡調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楊老太太望著米先生,想到敦鳳話語間經常不給她的丈夫留點餘地,多虧米先生都忍了下來,她心裡頭只覺得敦鳳不知惜福。楊老太太年紀與米先生年紀相當,可她還得張羅一大家子的事,媳婦不守本分,搞得連丈夫家也不回。她心裡真是欽羨敦鳳能和米先生兩口子清清靜靜住在一幢小洋房,她都一把年紀了,只想圖個逍遙自在的日子。

 

米先生同楊老太太聊起了外國的歌劇與話劇,敦鳳冷冷地望著丈夫,心裡頭恨著他還記掛著生病的太太,嫌棄米先生與她共乘一輛三輪車不夠體面。

 

米先生後來藉故先離開,敦鳳在自己的舅母面前依舊一副高姿態,說自己對丈夫沒什麼感情,全是爲了生活而已,但楊老太太看在眼裡知道敦鳳待米先生好,就是嘴裡不說。

 

敦鳳的表嫂牌搭子結束後,趁著楊老太太洗澡,和敦鳳聊上兩句。表嫂客套地誇讚敦鳳嫁得好,但敦鳳不願在楊太太面前承認自己的幸福,如此一來無異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

 

楊太太要敦鳳「抓緊錢要緊,」敦鳳順勢回她表嫂這年頭要攢點錢都困難。楊老太太洗完澡見到樓梯口搭了熨衣服的架子,破口大罵費電。米先生卻在這當口出現,敦鳳見他來,心裡頭一陣歡喜,卻不願表現在臉上,米先生推說自己路過要來接敦鳳回家。

 

米先生、敦鳳和楊太太三個人同坐在一間逐漸暗下去的房間裡,敦鳳儘管心裡頭充滿醋意,但總覺得自己是勝利的。楊老太太見狀,趕緊進門來,防著媳婦同米先生搭訕,楊太太看在眼裡,臉上露出不屑地笑,打算去張羅下人準備點心。

 

大夥在房裡吃著烘山芋,天空中出現一道虹。敦鳳望著陽台上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

 

米先生人在想些什麼呢?他想起生病的妻子快死了,他人生的大半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裏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

 

天涼了,敦鳳套上大衣,替丈夫遞了條圍巾。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說:「我還不都是爲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爲了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裏明白。」

 

夫妻倆吃飽喝足告辭楊家,一道步行回家。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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